90-100_合欢宗禁止内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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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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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

  要从阴火说起,要从旱魃说起。

  旱魃四起,连年的旱灾让这片刚从阴火中逃离出来的土地重新陷入了绝望。

  在《九州大事记》中,对阴火一事加以描写,耗费了整整十页的篇幅来歌颂修士们面临灾难之际的抗争,其中列举了牺牲者,比如剑宗百余名弟子死在了阴火被逼退的前夕;比如珩家倾覆,只剩下幼子珩清;再比如明释法师以身渡世,千年道行毁于一旦。

  再往后,就是萧琅执旗举戈,讨伐旱魃。

  轻描淡写的笔锋之中,字里行间,人间的苦难被一笔带过。

  阴火之前,普通人对修士的想法大多是“比我运气更好的、与我相同的人罢了”,本质同源,大多时候是嫉妒的,也是羡慕的;阴火之后,普通人对修士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修士是天灾,执掌万物,而人命如蝼蚁,能做的就是接受这一切,他们一边渴望着成为修真者,一边厌恶着修真者,一边又无比地惧怕着修真者,酿造成复杂的情绪。

  而这种现象在旱魃出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百姓将活生生的人当作祭品供奉给修士,只为换取他们的庇护,麻绳从“祭品”的大腿内侧勒到肩膀腋下,松垮垮的,也勒不出肉,好似枯骨被硬生生拉扯着吊起来,大多恹恹的,既没有表现出想活下去的挣扎,也没有即将解脱的喜悦,只是纯粹的麻木。

  修士当然是不吃人的。

  这时候,大多修士就将祭品当作贴身的饰物,需要耐心装点,有的提前知会一声,说用麻绳捆的时候不要捆得太紧,免得在身上留下痕迹,好似一块杂玉被摔出了裂痕。

  他们都接受了“我确实高人一等”的想法,并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倒不如说,许多人选择修仙这条路,就是为了与凡俗区分界限,自然欣然接受。

  而剩下的那部分修士,则是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你看见蝼蚁,或许会选择绕开,善良地留它一命。

  但是你会跟着它一路回到它的巢穴,看到它们陷入困境,出手相助吗?

  不会。

  阴火之后,修士们自顾不暇,更没有心思去做这些。

  他们的目光在天上,不在人间。

  只有尤其怀揣着恶意的人才会如此耐心地、慢条斯理地豢养信徒们。

  善意是不公的,恶意是平等的。

  众星隐匿,冰冷的太阳将人间烧成炼狱。

  这就是书中未能记载的,阴火褪去之后、讨伐旱魃之前的事实。

  话虽如此,成为祭品其实是尘世中公认最好的一种结局,毕竟,献给修士,从今往后也算一条腿踏入修真界,再也不用忍受饥饿的痛苦,若是好运还能成为低阶修士,所以这祭品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当的,大家为了名额都挤破了脑袋,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

  如果不成为祭品,没有身份的平民最终就只有一个下场。

  被关入笼中,像是禽兽般的对待,成为别人的口粮。

  他们逃过了阴火的洗礼,却没能在他人的恶意中活下来。

  书中用一句话概括了现状:

  “方圆十里内,竟不见妇孺,亦不见饥瘦饿殍,个个膘肥体宽,眸发精光。”

  然而这一句,却不及人间万分之一。

  三百年前,某个偏远的村庄。

  岁大寒。

  风饕雪虐,怆怆如咽。

  昏暗的房间里,角落的笼中锁着一个少年,纤瘦的身形拘于铁笼中,不得不曲起双腿,蜷着身形,像是猪狗般的低伏,双手被锁在镣铐中,锁链的另一端牵在根本来不及清洗的铁栏杆上,残余的死尸气息、腥臭的血液萦绕在鼻息间,招致蚊蝇嗡嗡地打转。

  铁笼被一张黑布盖着,没能遮完整,露出底下的薄薄一层空隙。

  他只有透过那点微光看到铁栏之外的景象。

  无数双腿脚在眼前晃动,不常见到的火光太过刺眼,将人影连成流动的幕布,虚晃的线条让人看不明晰,瞳孔放大又收缩,人们闪烁、晃动、行走、交谈,优雅地进食。

  他听到惨叫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伴随咀嚼声响起,宛如乐曲奏响,没过多久,两条腿匆匆地从缝隙间过去了,骂骂咧咧地往嘴里塞了一团布,于是惨叫声就变成了呜咽,在喉咙和胸腹间震鸣,其他笼子里也渐渐传来了低切的哭泣声,像是拨弦的余音。

  火舌呲呲地烧,肉香逐渐弥漫至整个房间。

  长时间的饥饿让少年的口中分泌出唾液。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然而,当他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那双腿走过来,狠狠地踢了一下笼子,如一叶扁舟在浪潮间起伏,很轻易就将笼子踢得颠簸,笼中的人身形不稳,撞在铁栏上,额角滑下一条热腾腾的血河,滴在地上。

  另外一双腿进入视野,连忙制止:“哎!你这么干伤到他的脸怎么办!”

  “小孩子嘛,赌气!这么多天没怎么吃过东西,是不是饿了?”

  他说着,一只手拉住黑布的边缘,由下至上地掀开半截。

  火光涌入视野。

  少年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才重新聚拢:

  几个膘肥体胖的人围着一个半敞的笼子,身旁就是火堆,笼子里的人双手被锁着,嘴里塞着脏布,满脸泪痕,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极力想要退缩,然而他越是往后退,就越是往铁笼子里边钻,引得其他人指着他哈哈大笑,觉得这举动有趣极了。

  那还只是个小孩,大约十二三岁,比他的年纪还要小。

  他以一个很屈辱的姿势被拷在铁栏上,腿从笼子的缝隙间支出来。

  眼前的人优雅地进食,被油脂浸得锋利的菜刀在他的腿上轻轻一刮,血水飞溅,连皮带肉就滚到了刀刃上,再将菜刀伸到火堆烤上一烤,那引发馋意的肉香就扑面而来。

  而蹲在少年面前的这个男人,手里也捏着薄薄的一片肉,烤得金黄,香气四溢。

  他笑得和蔼,横肉堆砌在两颊,随着嘴唇的一开一合蠕动起来。

  “来,吃吧,这可是肉。”男人说道,“你的嘴很久没有沾过油水了吧?”

  他说着,将手伸到笼子边上,手指连同那片肉一并送到了少年嘴边,之前踢笼子的男人见状露出了怨恨的神色,像是觉得少年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在他之前饱腹一顿。

  自从旱魃肆虐,少年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过饱饭了。

  甚至一天之内能吃到些东西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不奢求吃肉。

  他抬眼看了男人一眼,铁链搅动,慢慢支起身子,凑近那只伸过笼子的手

  围着火堆,细嚼慢咽地吃着这来之不易的鲜肉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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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过头去,看到先前靠近笼子的男人正捂着自己的手惨叫。

  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流淌,另外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则冲过去狠狠地踹笼子,笼内的少年像一株苇草,东倒西歪,撞在铁栏杆上,不消片刻脸上就沾满了血。

  但是他却在笑,比他们更加放肆地大笑。

  少年吐出嘴里的东西,那俨然是一根断裂的手指。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有匆匆跑过去帮忙察看伤口的,有愤怒地冲过来将笼子的锁打开,拎着少年的衣襟将他拖出来的,拳打脚踢的,骂他不识好歹的,似人间炼狱。

  “徐沉云!”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厉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不想活了,你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顾虑了,才敢这么干的是吗?”

  “你娘皮相好看,上次修士大人过来一眼就挑中了你娘,说只缺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本来是好事一桩,可惜她有你这个累赘,不愿意走,你起先百般阻挠,后来她病入膏肓,你才终于慌了心神,又从我们口中知晓若是不这么做她要死的,于是和你娘在房间内独处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你们二人都纷纷改了口,大伙还很替你二人高兴。”

  少年听到这话,原本被痛楚扭曲的面庞忽然变了。

  那人还在继续往下说。

  “我们起先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还当你是忽然懂事了,说服了你娘,结果呢?”他嘶嘶地喘着气儿,说道,“结果我们好说歹说将修士大人劝了回来,打开房门,就看到梁上悬着一具尸体,真是晦气!你把你娘劝死了也就罢,你知道我们有多难堪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地上的少年喃喃说道:“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并没有去试图说服她,事情比他想象中更加顺利,他提了一句,她就很轻易地答应了下来,像是苦苦支撑的高楼顷刻坍塌,眼神温柔而死寂,说,好,那你去找他吧。

  所以他去了。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再打开房门。

  她已经死了,垂在绳索下面,如同被烈阳烤得枯死的稻穗。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他越是拼尽全力想要救她,就越是将她推往死亡。

  或许从他将那句话说出口的一刻,她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累赘。

  是他亲手套上了绳索,踢翻了椅子,眼睁睁看着她绝望,看着她窒息。

  再之后发生了什么?

  那名修士拧着鼻子说了一句,好臭,好脏。

  少年这时候才缓过神,被愤怒冲昏头脑,在众人怔愣的目光中一拳打向修士,鼻血横流,其他人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拦住他,修士擦着脸上的血,眼神逐渐蒙上阴翳。

  他们生怕修士动怒,忙不迭提议:“要不然将他杀了吧!杀了如何?”

  修士却摆了摆手,十分温和,捏着少年的下巴,像挑选宠物似的左右瞧了瞧。

  “你和你的母亲长得很像。”他缓缓说道,“她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不,完全不是。死才是一切的开始,既然她死了,那就由你来代替,我向来善于驯服猛兽。”

  少年在此后无数次地想——他当时也该一起死的。

  修士说,过段时间来接他。

  他试着逃了几次,最后一次,被昔日友善的邻居捉回来关进笼子里,如此就彻底失去了自由。修士很清楚如何才能彻底消磨掉一个人的意志——等待,无尽的等待,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你不知道他何时会来,但总是会来的,这种等待让少年几欲崩溃。

  身边的笼子里每天都会有人被拖出来当作食物。

  他知道自己不是其中一个,但是这种压抑的氛围开始让他产生幻觉。

  少年开始频繁地看见虚幻的影子。

  黑布遮挡,他只看得见影子的脚踝往下那一截。

  脚尖朝向地面,绣花鞋上沾满了血迹,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

  他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母亲不会这么对他说话,他知道,然而他已经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出了笼子之后要报复其他人,让他们血债血偿,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少年想了无数次,却在这一瞬间放弃了所有念头,沉重的负罪感逼迫着他,他开始寻找死亡的契机。

  这一次,是他所有尝试中最成功的一次。

  整整十天的时间,他第一次踏出笼子。

  可惜的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任何事情,包括逃离。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飞雪漫溅窗棂,撞得噼啪作响,似冬日蝉鸣,惹人心焦。

  被他咬掉手指的男人还在痛骂,血流如注,很快其他人也慌了起来,被当作食物吞吃入腹,痛得眼前发白的小孩,见状大喊道“活该!”其他笼子里的人也终于笑起来。

  这些人压抑了太久,直到此刻终于潮水般的翻涌奔流。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真正该死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

  “你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野兽,是吃人的野兽!”

  食客们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震慑力。

  “吃掉他!”

  他们喊道。

  “修士或许永远不会来了!”

  “如果留他在这里,其他人也会受到他的影响!”

  “杀了他!吃了他!杀了他!吃了他!”

  一个人扑过来制住少年的手脚,另一人迫不及待地将刀拿了过来。

  “解开他的衣服!”他们喊,于是破旧肮脏的衣服被撕扯开,露出瘦削的胸膛,骨骼隆起,像是要破皮而出,他还在笑,他怎么还在笑?他不怕死吗?他不怕疼吗?“别立刻杀死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吃掉!”刀口落在他的手臂,挑开那层薄薄的皮,红色的水流了出来,刀锋一挑就削下一块肉,放在火上匆匆地烤了烤便径直入了唇舌,牙齿合拢碰撞几下,腮帮子动一动,狼吞虎咽地急切吃下去了,复又向他落下第二刀。

  明明被吃的是他,他们却更着急似的,汗流如雨,呼吸声粗重急促。

  刀在血中浸得光亮锋利,一下接着一下,很快就能看见森森白骨,紧接着有些利器挪向了双腿,有些挪向了腹背,豁口处看得见鲜红的内脏,喧闹的嬉笑声终于停止了。

  “终于停下了!终于闭嘴了!”

  食客们欢呼:“谁来给他致命一击?谁来取走他的性命?”

  他们两眼射出精光,脸上的横肉堆笑,手持菜刀,转过身,看向画外。

  就在他们的目光尽头,站着神情恍惚的唐姣。

  “你的手里有匕首!你也是我们的一员!”

  唐姣低头,发现谢南锦给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脱了鞘。

  他们走过来,迎接一般的攀住她的肩头,毕恭毕敬地送到那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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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人形的血肉前。

  “该你了!来吧,将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其中一个人握住唐姣的手腕,以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的手拉向徐沉云的胸口。

  “不我不想!”

  唐姣眼睛干涩,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流不出泪。

  她极力挣扎,想要抽身,然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手里的利刃已经浅浅地刺入皮肤,将血肉压得向下沉陷。

  一声轻微的闷响,利刃终于刺破了皮肉。

  血水溅到唐姣的脸上,滚烫的、腥甜的,如火烤般,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躺在地上的少年面无表情,视线紧紧地追着她。

  那双冰冷的眼中,倒映出她彻底崩溃的神情。

  第92章

  ◎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

  风雪敲击窗棂,嬉笑声,催促声,低低的抽噎声。

  一群人围着活人大快朵颐,鲜血飞溅,构成扭曲至极的画面。

  这就是徐沉云深层意识中的景象。

  从唐姣被徐沉云牵着手触到他的旧伤那一刻起,眼前的景象犹如镜子般碎裂,她一脚跌入了茫茫的雪原之中,循着一点光芒找到了这间屋子,得以卷入这场疯狂的飨宴。

  贪婪的食客们,被视作羔羊的凡人们,一切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她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少年被关入笼中,以枷锁相缚,从那一线光芒中窥探这个对他来说过于狭窄的世界、无处藏身的世界,陷入崩溃,陷入癫狂——这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在拜入宗门之后,他仍然无法忍受狭窄黑暗。

  每一次,他将自己关在那间破屋里的时候,都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会从破碎的幻影中看到死去的母亲,看到大笑的食客,看到牲畜般的凡人吗?

  只是尝试着与他共情,她都有种要陷入疯狂的错觉。

  徐沉云她想,你这三百年,又是如何将无数次濒临崩溃的自己拉回来的?

  面前的少年神情空洞,在喧闹而疯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那双如冰凌般清透的眸子缓慢地眨了眨,嘴唇上下一触,舌尖先是在上颚轻轻一顶,紧接着滚出一声气音。

  “唐姣。”他轻唤道。

  他声音微弱,几乎没有传入唐姣的耳中。

  但她就是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体内迸发出一股力量,这种力量催促着她动了起来,她迅速拔出手中的匕首,血液从伤口中溢了出来,徐沉云是活不下去的,她知道,但她还是选择向这个血泊中的少年伸出了手,拉住那根湿漉漉的血手臂,在重重惊叫声中带走了他。

  与此同时。

  现实,紫照洞府外。

  闭上双眼感知匕首情况的谢南锦忽然眉头紧皱。

  一直观察他的珩清立刻问道:“怎么?”

  谢南锦睁开眼睛,眸中闪过紫光。

  他说:“唐姣的神识沦落了。”

  按照约定,唐姣一旦失手,谢南锦就该立刻动手。

  珩清沉默不语,倒是维持阵法的萧琅说道:“不对,情况并没有变得更糟,从唐姣进入徐真君神识的那一刻起,原本狂乱的血光有所收敛,不再向外扩张,直到两个时辰之后的现在仍然维持着平衡的状态,你若是贸然动手,这种平衡顷刻间便会被打破。”

  她指指不周山的方向,说:“况且,那边也陷入了僵局。”

  “我知道了,我会再等等看情况的。”谢南锦松了口,撇过视线,又看向神情凝重的珩清,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我知道你不想看着自己的弟子死在这里,我也不想看着徐沉云死在这里。她已经努力地走到了这一步,比起担心,你更应该相信她吧?”

  珩清双手环胸,垂下眼睫,只是说:“也没有很担心。”

  谢南锦暗道他心口不一,闭眼一探情况,神色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少年的身体好轻,唐姣将他背在身上,血立刻打湿了衣服。

  而后呼啸而来的风雪又将血水凝固,合欢宗的衣服本就是红色,深一块浅一块的,倒很像是生长在赤绸上的斑斑红梅,他的手臂恹恹地搭在她肩头,随动作一晃一晃的。

  唐姣喘着气,热气在半空中散成白雾,“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少年的头枕在她的颈弯间,闻言,语气平和地说道:“嗯。”

  紧接着,又说:“我知道。”

  “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离开这片雪原。”

  “这场雪下得好大,天地之间几乎看不到别的事物。”

  “是的,这是一场很大的雪”

  他顿了顿,问道:“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带我走吗?”

  “我说过,我是为你而来的,这个想法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绕住她脖颈的手臂紧了紧,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甚明显。

  唐姣说:“师兄,你总是一味地对别人付出,却从来都没考虑过自己,你可知我即使修为并不高深,也想为你做出点什么,我们约好了,从今以后由我来监督你”

  她没将这句话说完整,少年“嘘”了一声,大概是有些困倦了。

  于是唐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飞雪打在脸上,像是石头,砸得脸颊生疼。

  这无尽的雪原真的有走到头的时候吗?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处意识深处,与现实有一定不同,背上的少年纵使浑身鲜血淋漓,经受了寒冷侵袭,却并未立刻死去,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胸膛有节奏地起伏。

  这点温度让唐姣充满信心地在茫茫雪原中行走。

  忽然,少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动了动,指了一个方向。

  “往那里走。”他说。

  唐姣不疑有他,掂了掂背上轻得像羽毛的人,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离开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大雪将脚印掩埋,不见踪迹。

  一袭红衣的女子轻飘飘落了地,似是在寻找什么,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女修,一名男修,观他们四人的相貌与衣着,赫然是合欢宗掌门顾淬雪,长老钟鹤、重镜、百里牧。

  “怪了。”顾淬雪说道,“听说他们刚走不久,怎么一点气息也没了?”

  重镜方才见到那般景象,不由得叹息:“或许被别人救走也是好事,我们来得太晚了,希望他没有在那种炼狱般的地方经受更多的苦楚,就是这大师兄之位失了人选。”

  “原本听说三年前这附近有个少年,折枝习剑,自学成才,颇有天赋,所以才专程来此地收他为徒,纳入宗门,没想到原来仅仅只是三年时间,人间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钟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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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视着视线尽头的一线天山交接之处,语带惋惜地说道。

  百里牧说:“或许不是三年时间太短,而是我们的时间太漫长。”

  顾淬雪抬起眸子,眼中倒映出这场大雪,似漫天飞絮。

  过了一阵子。

  她摇摇头,说:“回去吧。”

  唐姣并不知道,就在她改变方向之际,合欢宗就此与少年擦肩而过。

  她按照少年指的方向走了一段时间,风雪终于消停了,视野中出现了别的颜色。

  “你瞧,我们走出来了!”

  唐姣高兴地去喊他。

  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心中产生不详的预感,赶紧侧头瞧他。

  只见少年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望着前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神色变得很冰冷。

  唐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天光乍破,刺眼的阳光让她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

  那一片殷红仿佛是太阳在眼球上烧灼出的幻影,那究竟是什么?海市蜃楼吗?还是不幸陨落的朝霞?又或者是开在雪原中的血梅?不是,都不是,她渐渐地睁大了双眼。

  红衣剑修立于雪原尽头,手提一剑,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飞扬,倒确实像残霞。

  他垂下眼眸,指节在剑身上轻敲,空气有一瞬的凝滞,随即,剑鸣声轰然炸响,风雪顿时倒灌,簌簌朝天际飞去,剑气横卷这片雪域,积雪荡然一清,天边的朝阳更盛。

  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是徐沉云的话,那么,自己背上的这个少年又是谁?

  唐姣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红衣剑修迈开步伐,朝她的方向走来。

  而此时背上的少年从她身上滑下来,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二人像是在对峙。

  ——第一步落下。

  她听到周身的气流产生变化,逐渐拼凑成破碎的语句。

  那是两个徐沉云之间产生了共鸣,这三百六十六年光阴在瞬息间流逝。

  ——第二步落下。

  语句变得清晰可闻。

  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在说:“年轻人,老夫已经决意归隐了,即使你带来这天岩琉璃再珍贵,老夫也不打算再破例为你铸剑。不过,老夫有个小爱好,喜欢听别人的故事,倘若你的故事足够吸引我,让老夫手痒,忍不住为你赋诗一句,这剑也就铸出来了。”

  他又笑了笑:“之前也来过许多剑客也想让老夫替他们铸剑,拿了许多自己的故事来换,却都没能让老夫产生感触,大约是因为这一辈子听的故事太多了,老夫也很难对别人的故事产生什么感触。看你的样子,清朗高洁,仪态肃肃,似乎此生顺遂,并未遭遇什么波折,大约是很难再从我这里用一个故事讨一把剑了,不然,你就此回去吧。”

  剑修摇摇头,平静地问:“大师,只是用我的故事来换吗?”

  老者说:“对。”

  “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过我的过去,并不知晓这个故事是何种程度,或许与其他人相较而言并不精彩,不过,既然已经耗费千辛万苦来到了这剑台山,我愿意试一试。”

  ——第三步落下。

  “老夫从未料到你的故事竟然是这般罢了,天岩琉璃留下,待到十一年后,你来取剑,至于为你题的那句诗,老夫还需细细地琢磨一番。”后半段变成老者的喃喃低语声,似乎是在思索,“少年得志,折南枝,攀东墙,听春风,好生肆意,然旱魃四起,饿殍满地,食不果腹,无可奈何,与母亲乘一叶孤舟,只待背井离乡,寻求出路,途中不巧遭遇流寇,不得已弃船而逃,那根树枝也就遗落在了舟中,好似大梦一场。”

  “嗯有了。”

  “你的剑,我已经为它赋好名字了。”

  剑修接过老者递过来的剑,“愿闻其详。”

  “曾许春风梦南枝,剑隐孤舟。”老者缓缓说道,“徐沉云,这就是你的剑。”

  ——第四步落下。

  “不可能,你就是当年那个少年?这么多年以来,你都没有找上门来,我以为你早就死在了那个地方——”男人不敢置信的声音响起,素来温和的面具被彻底击碎,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求求你,不要这么做!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几百年!终于等到了接任掌事的这一天,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

  剑修轻轻地擦拭剑刃,像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判下死罪。

  “我剑不斩无名之辈。”他说,“正巧,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人挣扎道:“你如今是合欢宗的大师兄,你难道不怕你杀了我之后,事情败露,别人会对你的过去刨根问底,到了那个时候,你苦苦维持的清白形象会彻底崩塌吗?”

  “所有人都知道,你前段时间侮辱了合欢宗的双修功法,仅仅只是这一点,我就有充分的理由出手。”徐沉云站起身,无视了脚边的男人,望着长夜笼罩的水岸,说道,“我会在冥川那岸出剑,你尽可去逃,像三百年前的我那样在恐惧中等待死亡来临。”

  “不过,我的剑会追上你。”

  ——第五步落下。

  立于冥川之岸,长剑出鞘,只出了一剑。

  一瞬间照彻了只有茫茫长夜的冥川,春风燃尽霜雪,掩盖风雪背后的过去。

  他的剑很轻易地就追上了那个人,荡平洞府,将慌乱逃窜的狼狈身影击碎成飞灰。

  这一战成为了他的成名之战。

  时至如今,冥川上空仍然残留着他的剑气。

  九州盟将这一战概括为“临川泊雪”四字,作为封号赐予徐沉云。

  每次他听到别人的赞美之词,也只是笑一笑,对此事并不多做解释。

  ——紧接着,是第六步,第七步,直到走到少女的面前。

  繁杂混乱的声音终于消停了,天地寂静,唯有微风呼呼地吹动发梢。

  “小师妹。”他唤道,“该结束了,将一切交给我吧。”

  徐沉云并不知道匕首的效用,唐姣想,所以,他提着剑,是准备亲手斩落少年。

  就像他在现实中毫不犹豫对自己刺出的那一剑。

  眼前的这个确确实实是她的大师兄。

  而身后的这个。

  她转过头,望进少年的眼底。

  腰际的匕首开始阵阵发颤。

  直到这时候,少年才终于卸下了伪装。

  他从始至终都知道唐姣是为了三百年后的徐沉云而来的,所以他那个时候喊了“唐姣”两个字,所以他在听到唐姣提及“师兄”这个称呼的时候并没有继续听下去——在三百年前与三百年后的性情逐渐趋于相同的今日,她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到底是哪一个。

  唐姣说:“白天的一直都是你,对吗?”

  少年的声音微哑,说道:“是我,师姐,我以为你是为我而来的。”

  “我是为徐沉云而来的。”她问道,“你是徐沉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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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说:“我是。”

  “那我便是为你而来的。”

  少年摇摇头,又看向一旁的剑修,“但他也是徐沉云,你也是为他而来的吗?”

  “对。”唐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人呢?”少年说道,“要么我死,你和他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去;要么他死,你和我留在这个地方,永远经受这场风雪,师姐恐怕是不愿意的。”

  他不像是个心魔,也不像是阴火的载体。

  他只是个很纯粹的少年,谁对他好,他都记在心里。

  从唐姣遇到他开始,到现在,他都不曾对她展露过任何恶意。

  因此,直到此时,唐姣才发觉原来这两个分明都是徐沉云的人,对彼此都有着相当的恨意。一个忍受过去的苦楚,私欲更多;一个彻底抛下了过去,大义更多。前者象征徐沉云的人性,后者象征徐沉云的神性,本该是存在同一人身上的,分裂成了两部分。

  而现在,这两部分都将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等待她作出选择。

  第93章

  ◎“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迎着二人的目光,唐姣沉吟半晌,终于动了。

  她将手伸向了温柔可靠的大师兄。

  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如同星宿渐沉。

  与之相对的,是大师兄不变的神色,他很从容地接住师妹的手,纳入掌心。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微动,看着唐姣又转向少年,倾身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明显愣住了,怔怔地望向唐姣,问:“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唐姣左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右手拉着三百年后的徐沉云,尽管他们都看对方不大顺眼,但却都没有挣开她的手,这是件好事情,意味着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机会。

  “我有两只手。”她理所应当地说道,“所以我要牵住你们两个,这很合理。”

  少年说:“这不合理。师姐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我,要么选择他,我们是不可能共存的,如果你留下来,他将在混沌中迷失自我,反之亦然。”

  象征私欲的这一个还在试着说服她。

  而象征大义的那一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并不开口。

  唐姣听了一阵,打断了少年的话:“师弟,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少年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闷闷地点了点头。

  “我当然相信你。”他说,“就如每个夜晚你在门外等待我的时候一般。”

  唐姣又转向大师兄,“师兄呢,师兄相信我吗?”

  大师兄亦是颔首,“我说过,即使身处黑暗尽头,我仍然记得你说过的话。”

  “好,既然你们都信任我,那么,我希望此时此刻你们能好好地谈一谈。”唐姣说道,“我看你们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正常地交流过,彼此怀揣的恨意太大,所以每次都会打起来,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除了争个你死我活以外,还有别的发泄情绪的办法?”

  “什么?”

  “什么办法?”

  异口同声。

  唐姣心里微微一哂,继续说了下去。

  “比如,将你们对彼此的怨言直接说出来?”

  二人俱是一愣。

  “之前在意识深处只有你们两个,没人能帮你们判别哪方更正确,即使说出对方的缺点,对方也不一定会听,不过现在我来了,我分别见证了你们二人的历程,所以我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由我来监督你们不能打架,也由我来监督你们所言是否属实。”

  她点名:“师弟,从你先开始。”

  尽管少年一直反驳她,但却更加乖顺。

  相反,虽然大师兄没有表态,却很难知道他在想什么。

  少年闻言,抬眼瞥了大师兄一眼,沉默了。

  唐姣催促似的,又捏了捏他的掌心,他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

  “冷漠的伪善者。”他说,“你自诩处处为他人着想,实际上你谁也不关心,你谁也不在乎,你连自己都不愿意接受,连自己都不愿意去爱,又哪里有余力去爱别人?”

  大师兄神色不改,彬彬有礼地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两个人都还挺有礼貌。

  “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情就已经过去了,既然没办法改变,那就只有舍弃,你以为我这些年是如何忍受着痛苦走到如今的?像你一样一遍遍地用伤害代替治愈,靠着舔舐伤口来活下去吗?如果这样真的有用,那么,为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做对过任何事情?”

  “哦,所以像你这样将前尘与后半生彻底分离,舍本逐末的做法就是对的吗?”

  “至少它确实有效。”

  “你的所有情感,都在我这里。”少年冷冷地笑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被你舍弃了,而你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罢了,你丢掉的不是前尘,而是你的感情、你所有能够倾注的热烈,你活得太过理智,太过冷酷,你所有的温柔不过是虚假的温柔。”

  他言辞激烈,咄咄逼人:“掌门对你说,你是宗门的大弟子,是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人,希望由你来振兴门派,你确实是答应了,怀着卑劣的心思答应了——你根本不是对这个门派有多大的责任感,你只是想要有一个维系自己和这个世界的纽带,正巧,宗门的负担压在你肩头,让你感到沉重,让你有种真实感,于是你便顺理成章答应了。”

  “你这样做,和我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颈子上的喉结轻轻滑动,似是在强忍什么情绪。

  “在你眼里事事都是如此简单的吗?世上除了白就只有黑吗?”他眉眼一垂,倒真露出点凌厉的感觉,和眼前的少年奇妙地重叠了,“如果我真的只是用大师兄这个身份来束缚自己,那么,我就不会在得知掌门失踪、我将接任下一任掌门之位这件事之后感到焦灼,着急地想要寻回她,以至于不慎受重伤。因为我不认为我能够带领合欢宗,从三百年前,到现在,我从没有哪一刻真的相信我确实是个无所不能且理智温柔的人。”

  少年一时哑言。

  “你很幸运,你有个师姐可以教导你该如何与宗门的师弟师妹们相处,然而,我没有你那样幸运,我花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像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大师兄’,我只能靠自己尝试,跌跌撞撞,头破血流,也只有我知道我做出了多少努力,犯了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可是我不能连累宗门,我也不敢拿整个宗门来试错。”

  “我根本——”

  大师兄的唇齿间泄出气音。

  他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承认道:“我根本不相信我自己。”

  他说的是“不相信自己”,而不是“不相信你”。

  少年呆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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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子,过于热烈的人变成了过于沉默的人。

  而过于沉默的人反倒是成为了过于热烈的人。

  被夹在中间听了半天的唐姣适时地开口:“其实,在我的眼里,你们两个都是徐沉云,也都不是徐沉云,只有你们两个加在一起之时,才构成了‘徐沉云’这个整体。”

  她面向左边。

  “大师兄,你知道其他宗门的女修是怎么形容你的吗?”

  “怎么形容的?”

  “她们说,想要和你拉近关系,很容易,但是绝对不可能更进一步了。我偶尔也会从你身上感觉到那种疏离冷淡,或许师兄你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每次在找人修炼之前都先说好,只为修炼,不谈感情,平日里也不太会邀请别人来你的洞府里做客。”

  徐沉云低低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紧接着,唐姣说道:“但是,我确实被你虚假的温柔所拯救了。”

  她口中的“虚假的温柔”,正是少年方才用来说大师兄的话。

  “我因为你浮于表面的温柔而感到安心,所以才想更进一步了解你,我从来没觉得世上真的会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师兄那时候对我说‘那时的我很糟糕,恐怕不如小师妹想象中的万分之一’,而我回答‘知道这一点,我反而放心了’。”她说,“从那一刻起我发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些,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交流,我察觉大师兄每次被触及到往事时,情绪波动最大,刚才也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不用在我面前表现得十全十美’,这句话,我对三百年前的你说过,如今再对三百年后的你说一次。你尽可在我面前变得生动,即使是幼稚也不要紧,你遗忘了该如何拾起感情,没有关系,我会帮助你一点点地重拾感情,就像我已经做过的那样。”

  唐姣和大师兄对视。

  她看到他从容的、冷静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痕。

  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泛起了层层涟漪,他最终闭了闭眼睛,压抑忽然变得汹涌的情绪,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小师妹,怀抱与脸颊严丝合缝地贴合,唐姣隔着起伏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比平日更急促,一下一下的敲击,说道:“我很庆幸,找到我的是你。”

  唐姣伸手从他臂下穿过去,在他背脊上拍了拍,踮着脚冒出个脑袋。

  笑道:“至于掌门一事,谁都是生来第一次当掌门的,大师兄应该对自己更自信一些,无论是我、掌事、诸位长老,以及师兄师姐们,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师兄的选择。”

  “好。”他如此答应了。

  待大师兄松开手,唐姣便又转向右边。

  她将手在怔忡的少年面前一晃,说:“师弟,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少年反应过来,“嗯,师姐,你说。”

  “方才,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们其实根本划分得没有那么清晰,本质上仍然是同一个人。”唐姣对他说道,“你认为他太过冷酷,实际上他仍有感情;他认为你太过幼稚,实际上你也很理智。你们都被自己对彼此的定义所束缚,思绪钻进了死胡同里。”

  “如果完全抛却了前尘,他又何必伺机而动,耐心地等到多年之后,一剑取走仇人的性命?你所经历过的一切,他也曾经历过,你以为他唯独不对自己宽容,一点点将往事都抹去,实则不然——惧怕狭窄黑暗的地方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从此独处才能感到一丝安心;往身上划伤口来确认活着的真实感这个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将整个宗门的重担都压在自己身上;不善交流的毛病治好了,却演变成了虚假的温柔。”

  “这些,难道不都佐证了他没能完全抛却过往吗?”

  唐姣顿了顿,又说:“他无法彻底释怀,就像你也无法释怀一样。”

  虽然少年没能立刻回应,但是从他逐渐松动的表情可以看出,他认为她说得没错。

  “只余人性,欲求太多,难免迷失方向;只余神性,大义当头,难免失去自我。”唐姣进一步劝说道,“我之所以不希望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人消失,是因为无论谁消失了,到最终都会面临灭亡的结局,我要的是你们握手言和,互相理解,接受对方。”

  少年沉默良久。

  最终,他抬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他朝另一侧的、三百年后的自己伸出手。

  “我现在,或许能够理解你的冷漠,它是为了守护诞生的。”

  大师兄轻轻笑了一下,这是他在深层意识中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能够理解你的怒火。”他伸出手,说道,“我的所有情感因此而存在。”

  当两人的手交叠之际,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了,发出撼天动地的响。

  腰际的匕首震颤得更加厉害了,唐姣眼尖地看到少年的领口里钻出一簇火苗,她赶紧抽出匕首,用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精准地刺了过去,贴着少年的脖颈擦过,没有伤到他分毫,少年亦是信任地没有闪躲,火苗被刺穿,来不及发出哀嚎便消失了。

  阴火是没有神智的。

  它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放大少年的负面情绪。

  此时,少年已经彻底抛下怨恨,它便失去了扎根之所,迫不得已跑了出来。

  结果就被唐姣扎了。

  她收起匕首时,看到那上面沁的薄薄一层血色似乎变淡了些。

  再抬起头,那两人已经交流完毕,达成了一致。

  周遭的景象开始崩塌,如镜子般碎裂,无论是雪原还是烈阳都向下坠落。

  少年朝她招招手,“师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唐姣解决了心头大患,此时正高兴,点点头跑过去,以为是要道别。

  等她在少年的面前站定。

  有些阴沉的、狼崽似的少年,忽然朝她露出了很灿烂的笑容,他甚至有虎牙——难道说大师兄其实也有吗?唐姣恍恍惚惚地想着,发觉那张肆意朗然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温热的呼吸倾洒在她的脸上,少年微微低垂眼睫,眼底情绪凝成墨色。

  唐姣:“唔嗯嗯嗯?”

  亲倒是没能亲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嘴唇严严实实遮在掌心下。

  少年挑眉,止住动作,抬头看向唐姣的身后,那个比他们都高了一截的男人。

  男人向来不露声色,此时面容却染上了一层阴翳,他明明是很急切地动了手,这时又端着架子,用带有十足警告的眼神看着少年,语气和平时一样温柔:“这个不行。”

  两人对视之间,仿佛有火光四溅。

  他们的身体都变得有些虚幻,这是融合的征兆。

  连对自己都这么警惕。

  少年想,等到完全融合了之后,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尽管很遗憾,他恐怕只能止在这里了,不过

  他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唐姣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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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身后,说道:

  “师姐,出去之后,你可要小心。”

  这是唐姣在脱离意识深处的前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无论是三百年前的徐沉云,还是三百年后的徐沉云,都化为了光芒,漫漫风雪之夜终于多了高悬于天际的点点繁星,风与雪都褪去,眼前的场景宏大而又静谧。

  随着心结的消散,意识世界彻底溃为飞灰,将她的神识重新塞回了现实。

  第94章

  ◎黑夜终将迎来破晓。◎

  微光从枝间洒落,轻柔地覆在少女的脸庞上。

  忽然,她的睫毛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睛,抬起头。

  似乎有些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身前的人十分体贴地伸手过来,宽大的袖摆替她遮去阳光,清风微拂,吹动这一片桃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唐姣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属于桃花的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好似一场漫长的梦,以至于她醒来之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手按了按,感觉到温热坚实的触感,唐姣低下头,发现自己趴在徐沉云的身上,大师兄正含笑瞧着她,手臂抬起,为她遮挡阳光——唐姣想起来,进入他神识之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姿势,只是失去意识之后,她脱力往前倒去,扑通一下子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没有立刻支起身子,而是向他确认道:“大师兄,我成功了吗?”

  “是的,小师妹,你成功了,我们回到了现实。”

  徐沉云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他的语调、神情,较以前来说,似乎有些许不同,但是唐姣又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以前是一视同仁的温柔,而如今,这其中的真情实感则更多。

  说话之际,唐姣感觉到他的胸腔震鸣,隔着血肉传递到她的指尖。

  这大概就是李师姐所说的,“适合睡前讲故事”的那种声音吧?

  听着他说话,她忽然觉得好困好困,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惫到了极点。

  徐沉云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怀里的小师妹眼皮一耷一耷的,睫毛扑闪扑闪,嘴里开始打呵欠,心知她从药王谷一路奔波到合欢宗,又经历了被他抽空真气、进入深层意识等一系列事情,如今也该疲了,于是改口:“安心地睡吧,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就好。”

  唐姣确实累了,听到这话,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眼睛一闭就陷入了沉睡。

  徐沉云端详她的睡颜,见她呼吸均匀,睫毛轻颤,脸颊微鼓,忍不住将她披散的头发轻轻捋了捋,手指沿眼角、耳廓滑至后颈,托着她的背脊和腿弯,刚站起身来——

  然后,三个人影风风火火就进来了。

  珩清竟然是最前面的那个,看到唐姣在徐沉云怀里瘫成一滩兔饼,皱了皱眉。

  徐沉云传音示意道:“她没事,只是太累,睡着了。”

  闻言,珩清紧皱的眉头微松,走过来,被手套包裹的指尖落至她的太阳穴附近,送了一缕神识进去,感受了一下,确定她的神识没有受到侵蚀后,这才放心地收回了手。

  他似乎犹豫了片刻,很生硬地问了一句徐沉云:“你还好吧?”

  “嗯,多亏了小师妹,我得以摆脱困境,回到此间。”徐沉云低下视线,目光柔和地看了唐姣一眼,说,“也感谢珩真君,若非你不辍教导她,我恐怕已经命陨此地。”

  珩清一向不习惯和徐沉云打交道,也没怎么被这么直白地感谢过。

  他轻哼一声,双手抱胸,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褒奖,“是她自己学得好。”

  话音刚落,第二个跑过来的谢南锦就急急忙忙拨开了端着架子杵在原地的珩清。

  “哎,别听他死鸭子嘴硬,怎么样,我的匕首很管用吧!”他笑着戳了戳唐姣的脸颊,引得她咕哝一声,睡得太沉,没醒过来,“中途的时候我还以为唐姣要失败了,险些动手,幸好我们商议后决定再等等,她这一路很辛苦,沉云,你可得好好犒劳她。”

  徐沉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谢南锦的手,温和地说道:“自然,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你方才说,匕首是你准备的?怪不得我隐约从那上面感觉到了你的气息。”

  谢南锦被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倒没有追问。

  “是啊,小姑娘连你都没有告诉吗?”他说道,“她很警惕嘛,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她会不会进去之后就将这件事告诉你,被你的心魔所察觉,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

  这时候,因为要撤去阵法而姗姗来迟的萧琅也到了。

  “徐真君,欢迎你回到现世。”她微笑着说道,“我们之所以同意唐姣进入你的神识,是因为考虑到你的心魔是因阴火而起,你是第一个受到了阴火侵蚀却能活下来的修士,这对于整个修真界对抗阴火都有着重大的意义。那柄匕首是谢真君沁以心头血的杰作,看来它成功地消灭了藏在你深层意识中的阴火,可以说,你的苏醒是众望所归。”

  “原来如此。”徐沉云点点头,对谢南锦说道,“多谢。”

  谢南锦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当初也没说谢谢啊。”

  ——“宗门上下所有人都想救你,你的师父很后悔,当初没能察觉你的痛苦;掌事抱着我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呼吸都在发抖;还有谢真君,你将他的自由还给了他,投他以木桃,于是他报你以琼瑶,将心头血沁入刃口中,只希望你能够重返此间。”

  “你不该在这里结束你不能这里结束,我也不愿见到你在这里结束。”

  唐姣在他意识混沌之际说的那番话,忽然浮现在了徐沉云的耳畔。

  徐沉云了然,握住谢南锦的手,没有再多说客气的话,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既然已经结束了,匕首就先交由我继续保管吧——嗬!握得还挺紧!”

  谢南锦说着,伸手去拿那柄匕首。

  结果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被唐姣握在了手里,怎么扯都扯不动。

  再使劲,就要将她弄醒了,至少目前在顶着徐沉云和善的目光下,谢南锦是不敢再用力了,于是只好作罢,悻悻地收回手来,作投降状:“好吧,好吧,下次再来拿。”

  眼见谢南锦收回了手,徐沉云将怀里的小姑娘往上掂了掂,又面向萧琅,说:“萧真君,关于这件事的始末,待我将小师妹安顿好后,会前往九州盟对盟主进行说明。”

  萧琅颔首,说道:“当然,盟主也很想知晓这些细节。不过,如今最要紧的是浮屠之棺那边,关于那边的情况,路上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你听的,徐真君,快去快回。”

  浮屠之棺——说起来,被阴火侵蚀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那边的气息。

  徐沉云默默地想着,心念一动,将银白的剑归入丹田内,举步走向了卧房。

  他把唐姣放在了床榻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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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松手的时候,才发觉唐姣另一只手揪着他外袍领口上的火狐毛不松,不由得心里一哂,不忍叫醒她,索性解开了绳扣,将外袍盖在她身上。

  宽大的外袍罩在身上,显得她小小的,分外可爱。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有着非同寻常的毅力与决心。

  每当想到这点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股淡淡的喜悦。

  徐沉云俯身吻了吻唐姣露出来的光洁额头,轻声说道:“好好休息。”

  也不知道唐姣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总之,因为谢南锦戳的那两下而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平稳,徐沉云将她安顿好,拉下帘帐,转身离开了房间。

  循着吵闹声找过去,不出意外的是那三个人。

  当时白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被尚有一丝理智的徐沉云用一根树枝钉在原地,如今他意识回潮,真气前所未有的充盈——可能这里边还有唐姣的那部分——白泽的状态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从他们的对话中,徐沉云也猜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是,谢南锦听到哼唧哼唧的声音,吆喝了其他两个人过去看了一眼。

  这不去不要紧,一去,珩清的衣角就被忽然暴起的白泽咬住了。

  珩清洁癖发作,极力想要把自己的衣角救出来,甚至看他那动作,似乎还想金蝉脱壳,直接把那件被白泽咬住的外衣给脱下来,但这是在徐沉云的洞府里,此举又不妥。

  白泽嘴里念念有词:“你是丹修对吧!医师快帮帮我——”

  珩清额上青筋都冒出来了,骂道:“我果然还是对你和你主人喜欢不起来!”

  拉的拉,逃的逃,谢南锦蹲下来揉揉白泽的毛,像撸猫似的,“好乖好乖。”

  最后还是萧琅拔出了那根在真气的震慑下凝固不动的树枝,箍住白泽的两腮,迫使它张开了嘴,先救出了珩清已经被口水蘸得湿漉漉的衣角,然后叹息道:“珩真君?”

  珩清脸色极差,缓缓地抬起手,伸了过去。

  在白泽期待的目光中,狠狠给了它一拳!还没等它反应过来,又揪住它的毛发,名为“枯木逢春”的、堪称拥有修真界最强横的治愈效果的功法运转,两三下治好了伤。

  徐沉云来的不是时候,正好是珩清连灵兽带人一块骂的时候,所以没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走了出来。

  白泽已经活蹦乱跳地凑过来蹭他,那副模样,还真是很像大猫。

  珩清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阴着脸,脱下外衣手套,从百纳袋里拿出备用的换上。

  徐沉云马后炮了一下:“白泽,不可对珩真君无礼。”

  珩清听到这话,一边系好外衣的绳扣,一边冷笑:“呵呵。”

  四人离开紫照洞府之际,徐沉云低头瞥见掌事与众长老,看到他现身,皆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印象中素来冷淡的师父钟鹤甚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或许自己这些年确实错过了许多,徐沉云想,不过好在一切还来得及挽回,他传音过去,解释了一下局势。

  李裳眉动作麻利,很快收拾好情绪,传法决召集众弟子回归宗门。

  他当然不需要独自承担所有。

  他应该相信其他人,就像其他人相信他那般。

  徐沉云心下安定,跟着萧琅、珩清、谢南锦离开了合欢宗,前往不周山。

  这一天,继真气暴动之后,茫茫黑夜终于迎来了破晓,只待旭日升起,照彻九州。

  第95章

  ◎“小师妹,有人联系你。”◎

  这些事,唐姣大多是从宋枝的口中知晓的。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合欢宗暴动事件结束的十日后了。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床边起身准备离开的宋枝。

  宋枝的动作一僵,和唐姣面面相觑一阵。

  然后,她的神情骤变,激动地对着外面大喊道:“唐姣醒了!”

  “等等,你这语气怎么好似那些话本子里差点救不回来的大小姐的戏码”唐姣不觉失笑,赶紧拉住她,刚一开口,就发现声音哑得出奇,“咳咳咳!嗓子好干。”

  “我守了你好几天啦,要不是大师兄说你只是睡着了,我真要担心死。”

  宋枝说着,连忙取了水过来,唐姣婉拒了她送到嘴边的动作,接过来喝了几口。

  外面一阵喧闹,山摇地动,震得床铺咯吱咯吱作响。

  伴随着剧烈的动静,两个大白团子蹭地一下就冲了进来。

  跑在前面的是白泽,毛发被风掀起银浪,凑到床边喊道:“小姑娘,你醒了?”

  紧跟其后的那团体型小了一圈的白团子在它背上蹬了一脚,轻松跃上了床铺。它好歹是瞅准了方向,没压在唐姣的身上,否则以它如今的体型,她非得被它压吐血不可。

  唐姣惊喜道:“白泽,银月兔!”

  银月兔的耳朵动了动,啪嗒啪嗒跑到她身侧卧下了。

  宋枝接过水杯,唐姣一只手摸银月兔,一只手摸白泽,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紫照洞府,我当然在这里,尤其是徐沉云还让我照看好你。”白泽说到这里的时候,想起方才自己还跟银月兔在外面玩,有点心虚,转移了话题,“至于这只兔子嘛,当初李少音走的时候把它也一起带走了,后来宗门解除危机,他们又回来了,大师兄去安抚人心的时候顺便将银月兔讨来,说是你们许久没见面,它也可以陪陪你。”

  宋枝闻言,笑着接道:“嗯,我也是那时候主动请缨要来照看你的,总归近来宗门都在忙重建的事情,我每天去那边帮完忙就会过来坐一坐,看看你的情况如何了。你身上的衣物,都是我帮你换的。你睡得特别沉,我帮你擦洗的时候你都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啊。”唐姣点点头,“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宋枝摆了摆手,有些腼腆,“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嘛。”

  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你上次给我了一枚四阶突破丹,让我得以晋升,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倒是你,一直在睡觉,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了?”

  “现在已经精神百倍了!”唐姣比划一下,环顾四周,看到被银月兔残忍压在身下的那件赤火狐外袍,又嗅到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熏香,分外熟悉,便问道,“这里是?”

  白泽回答:“这里是徐沉云的卧房。”

  整个房间十分古朴,没什么摆设,放眼望去,不过一张桌案、一个香炉、一幅绘着合欢宗的画卷,除此之外,还有一方置剑台——唐姣本以为里面没有东西,支起身子之后却发现里面放了一株寒白花,这清丽的颜色并非宗门四处可见,似乎是她那日送的。

  寒白花包裹在真气中,如同覆上一层冰凌,即使过了这么久依旧鲜活。

  “我睡在这里的话,大师兄在哪里休息?”她问。

  白泽懒洋洋说道:“他嘛,总有办法,将隔壁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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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且当了个落脚之地。”

  “这样他岂不是很麻烦?”唐姣苦恼道,“要不然我赶紧搬回去好了”

  “诶,别别别!”白泽赶紧阻拦,“要是你实在觉得不方便,可以和他一起——”

  “睡”这个字还没说出来,它的脑袋被银月兔蹬了一脚,顿时脑瓜子嗡嗡的。

  银月兔:什么虎狼之词?

  白泽:冤枉!

  心里却在想,小小银月兔,岂能容你骑在我的脑袋上?

  银月兔可不怕它,毕竟,打不过,它还能向徐沉云告状。

  最终,还是白泽先败下阵来,屈服于这只狡猾的、爱打小报告的兔子。

  还是宋枝说道:“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目前弟子们住的地方还没有修葺完毕,我现在都是和婵师姐住在一起的,你大病初愈,还是应该在安静的地方多修养。”

  白泽附和道:“对对,说得在理。”

  宋枝又说:“其实我听说李师姐和柳师姐得知你在大师兄的洞府住下了,大吃一惊,一度想将你接去她们洞府住,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个想法也就彻底泡汤了。”

  “我都不知道两位师姐为何反应如此剧烈。”她扳着手指细数,“总之,柳师姐的话,是剑宗的江二师姐听说合欢宗的事情后,陪着她——实则是监督她回来取了东西,住到剑宗的玉魄洞府去了。至于李师姐,李师姐的洞府现在住进了一个,嗯,男人?”

  唐姣只关心一件事:“有头发吗?”

  宋枝回答:“没有。”

  看来,合欢宗的诸位对李少音的小癖好非常了解,关注点都一样。

  唐姣了然:“哦,是佛修。”

  全天下的人聊到八卦的时候都会兴奋,即使是性子腼腆的宋枝也不例外,她抽了椅子过来,也不准备回去了,兴致勃勃地说道:“唐姣,你不知道那佛修被大师兄带回来的时候,浑身鲜血淋漓,意识全无,大家都在猜测他是谁呢,结果李师姐一看到他,脸色就变了,说是她认识的人,送到她洞府。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她那般反应。”

  听说她还哭了。宋枝没说出这句话。

  因为李少音那时候掩着脸,明显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掉了眼泪。

  唐姣想,佛修,加上李少音这么激动的反应,除了那位佛子以外,她想不出别的佛修能在她心中有这般地位了。只是,为何那位昙净法师会身受重伤,被大师兄带回来?

  她试着问了一下。

  果然,宋枝的回答是:“这个,我不清楚,你可以问问大师兄?”

  唐姣表示理解,“大师兄这时候在哪里?”

  白泽说:“他在九州盟呢,估计晚上就回来了,具体的我就不说了,想来我不说你也明白,总之不明白的你就等到那个时候再问他好了——”

  它语速飞快,唐姣都没怎么听清,紧接着下一句话就来了。

  “徐沉云每天晚上回来都会过来看你,等他发现你醒了,肯定会很高兴。”白泽出了个馊主意,“小姑娘,我们来合作吧,你装睡,我帮衬,到时候吓一吓他,如何?”

  唐姣心念一动,先看了看宋枝。

  宋枝连忙摇头,“我过会儿就走啦,你们商量的事情,我当作不知道!”

  “我这几天没怎么看到大师兄,基本上都是我白天过来照看你,等到将近黄昏的时候就离开,听白泽这么说,大概是每次碰巧错过了吧。”她说着,打了个呵欠,“我住进婵师姐的洞府,才知道原来她平日里还兼职撰写九州小报,专门刊录那些有名人物的绯闻,当我无意间碰见后,一转头就看到婵师姐阴恻恻地笑着站在我身后,我真是冷汗都下来了从此就开始了白天过来照看你,晚上回去帮婵师姐撰写东西的生活。”

  唐姣说:“婵师姐竟有这样的副业?下次我也买来一份小报瞧瞧。”

  她见宋枝露出疲态,便说道:“宋枝,你近来很辛苦,还是早日回去休息吧。”

  “嗯,那我先走了。”宋枝也确实是累了,站起来,将椅子放回去,唐姣向她挥手道别,她亦是挥手,脚跨出了门槛半截,忍不住转头问道,“所以,你要吓师兄吗?”

  唐姣:“”

  白泽、银月兔、宋枝,三双眼睛都把她望着。

  她咬了咬牙,承认:“我要”

  宋枝:“不知道那个沉稳的大师兄会不会被你吓到呢。”

  听到了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

  白泽:“好耶,我到时候肯定会配合你的。”

  得到了回应,高高兴兴地盘算。

  银月兔:“”

  觉得这帮人好幼稚,决定睡觉。

  宋枝离开之后,白泽开始和唐姣商量,说到激动之处还会摇尾巴。

  让唐姣不禁想到,它其实是想这一天想了很久吧?

  商量完了,她又收拾了一下东西。

  她醒来的时候就发觉自己身旁躺了许多东西,比如谢南锦给她的匕首,比如她的百纳袋,比如紫照洞府的玉牌,再比如徐沉云的外袍,因为考虑到不能改变房内的摆设,否则徐沉云会发觉,所以唐姣只是将东西稍微整理了一下,营造出是宋枝整理的样子。

  基本上,放在枕头旁边的,就还是放在枕头旁边。

  唐姣又细细捻了床上残留的毛发,在银月兔和白泽的面前一晃,“这是谁的?”

  这两只灵兽毛色都是白的,如果不仔细看,还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的。

  白泽先甩锅:“你掉毛!”

  银月兔是没办法说话的,绝不承认自己掉毛,气呼呼的,急得两腿直蹬。

  就在它们两个越争越厉害,几乎要打起来的时候。

  白泽的耳朵忽然动了动,警觉道:“糟了,是徐沉云回来了!”

  它动作不可谓不快——先将身形缩小,像只幼狮,然后嗖地一下钻进床底,在唐姣扒着床沿往下瞧的时候,银月兔也跟着躲了进去——小小床底,竟然容纳了两头灵兽。

  她觉得,徐沉云可能走进来就感觉到了。

  但是徐沉云的脚步越来越近,唐姣只好依照计划行事,老实地躺回去,闭上眼。

  闭上眼睛之后,听觉就变得格外敏锐。

  推开房门的那一声轻响,来者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布料磨蹭的柔缓声,以及——

  以及他站在床前的时候停顿之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唐姣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生怕他发现了藏在床底的白泽和银月兔。

  不过,好在徐沉云并没有迟疑太久。

  他很快就又动了起来,抬手撩开重重帘帐,绸缎滑过铁质的护腕,柔与刚碰撞之间发出奇异的声响,紧接着,是衣物摩擦声,长发顺着肩头簌簌滑落,他缓缓俯下了身。

  唐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又想,不对,我不该屏住呼吸。

  再一松懈,呼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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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清香,似乎是桃花香气。

  床底下,白泽暗自嘀咕道,不对啊,徐沉云之前就是坐在床边看一阵,今日怎么忽然转了性子,既没坐在床边,也没有隔着安全的距离,就像,像是刻意凑这么近似的?

  它一时迟疑,没能及时发出信号。

  唐姣也就维持着这个姿势,遮在被子底下的身形僵硬,直挺挺躺着。

  是错觉,还是真的过了很长时间?她苦不堪言,想,白泽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泽倒是熬住了,唐姣也熬住了,就是熬得很辛苦。

  然而——

  一片寂静之中,徐沉云忽然笑了起来。

  他手指勾勒一下唐姣紧张得颤动的睫毛,问:“还不准备吓我吗?”

  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唐姣立刻睁开了眼睛。

  她一面在想计划失败了,一面又觉得这计划实在烂透了,有点丢脸。

  “师兄发现了?”她抬起眼睛看他,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

  “发现了,只是觉得如果不顺应计划,似乎就太不识趣了。”徐沉云说着,拢了拢唐姣微乱的发梢,垂下的鬓发落在她雪白的颈间,分外鲜明,“原本想再等一会儿的,可是看你维持这个姿势有些痛苦,所以还是没忍住,出声点破了,好让你舒服一些。”

  他打量着床榻上的小姑娘,认真说道:“欢迎回来,小师妹。”

  在这非常感人的、有些暧昧的桥段发生之时,背景音是床底下的白泽被徐沉云突然说的那句话吓了一跳,无意识显出了原型,脑袋撞在了床板上,痛得嗷嗷直叫的声音。

  下一刻,徐沉云封了它的嘴。

  旁边的银月兔看着无声哀嚎的白泽,默默地朝里挪了挪。

  因为太好笑了,唐姣憋了一阵,最终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边笑,边断断续续地答应:“嗯、嗯,我回来了,大师兄。”

  徐沉云无奈地看着她笑得满床打滚。

  然后忽然僵住,可怜地说道:“扭到筋了。”

  她在床上维持一个姿势躺了这么长时间,光睡觉,又不是在修炼,醒过来之后猛地做出剧烈的动作,当然会扭到筋徐沉云想着,将唐姣扶起来,问她:“哪里?”

  唐姣大致指了一下。

  于是徐沉云坐在床沿,一只手环住唐姣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揉她的腰际。

  这房间里没点灯,月色从窗外灌进来,流泻一地,人只好凭借这微光来看清事物。

  “你穿得很少。”徐沉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轻的、慢条斯理的,“冷不冷?”

  “还好,睡得久,身体都还是热乎乎的。”唐姣被揉着腰,距离近,徐沉云又有意让她的脑袋枕在他肩头,她也就顺势枕了上去,“师兄今日去九州盟是面见盟主吗?”

  “嗯,还是关于阴火那件事。”

  他已经习惯于向她袒露这些对于其他人而言或许有些复杂的东西。

  “我向盟主以及另外三位刑狱司告知了我受到重创后是如何压制阴火的,其中提及了一种特殊的吐息法,这方法原本是我习剑时发现的,能使身体的负担减少许多,盟主听了后,希望我将这种吐息法记录下来,传授给其他人,我最近就在忙着撰写这个。”

  “将原本用身体感知的东西用文字记录下来,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呢。”

  “没错,所以需要花费一些时间,不过要是你想学的话,我可以亲手教你。”

  唐姣听了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要学。”

  “我猜到了你会这样回答,毕竟你的求知欲很旺盛”徐沉云说着,将手从柔韧的腰身挪开,另一只还扶住唐姣肩膀的手轻轻拍她,“好了,现在应该不痛了吧?”

  不得不说,剑修处理这种内伤确实很有经验。

  唐姣试着转动腰际,方才扭到的部位一点儿也不痛了。她点点头。

  “对了,师兄,我还想问你许多事。”她说道,“关于李师姐——”

  徐沉云安静地听着,目光专注,时不时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只是唐姣的声音戛然而止,徐沉云的目光也一凝,二人同时看向一旁的百纳袋。

  黑暗中,忽亮忽暗的百纳袋像是萤火虫,将两个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代表着——

  徐沉云说:“小师妹,有人联系你。”

  这时候,有谁会联系我?

  唐姣嗯了一声,疑惑地伸出手将百纳袋摸索过来,解开袋子。

  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符箓。

  那符箓一闪一闪的,明显就是这个没错了。

  徐沉云想着,视线微抬,又看向唐姣。

  她盯着手中的符箓,不知为何有些迟疑。

  眼见着那亮光越来越弱,他好心地提醒道:“再不接收,对方就要切断联络了。”

  这个道理,唐姣当然知道。

  她也不是第一次使用符箓这种东西来同别人联络。

  问题是,这枚符箓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肆意张扬的“白”字。

  对,挑在这个阴间时候来联络她的,除了那位专业杀手以外,还能有谁?

  感觉到这符箓上记载的次数,白清闲已经尝试着联系唐姣好多次了,可惜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睡觉,无论他再怎么联系,她这边也没有反应,大概白清闲也快以为她死了。

  合欢宗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无论是出于哪种身份,白清闲的关心都很合理。

  但是,唐姣艰难地抬眼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正温和且略带疑惑催促她的大师兄。

  接符箓,可以选择是只通过神识交流,或者直接说出来,一共两种选项。

  如果是前者,大师兄会不会觉得自己不信任他?

  如果是后者,大师兄听不到白清闲那端说了什么,只听得到她说的。

  可如果白清闲非要嘴贱说些奇怪的话,她又该如何应对?

  唐姣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作者有话说:

  看了评论之后已经充分理解大家的需求了,修罗场肯定要狠狠安排上!

  白清闲:我承认,阁下固然忘了我这个地下情人,但是,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在你和你白月光相处融洽的时候忽然拨打电话,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很急,于是火速写完了今天的更新并提前发出来,大家把晚饭当早饭好了——)

  第96章

  ◎白泽想,天哪,他气疯了。◎

  等等,其实还有第三个选项。

  唐姣想,《合欢宗修士的危机管控》中有写,如果遇到这种好几个修士同时来联系你的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逐个击破,这样可以最大照顾到所有人的情绪。

  她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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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呀。

  等徐沉云走了之后,再给白清闲答复也不迟。

  唐姣觉得,嗯,好主意!

  手里的符箓还在闪。

  大师兄还在看着她。

  唐姣当机立断,扣下符箓,笑道:“在我眼里,还是师兄更重要”

  徐沉云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毕竟缘分难求,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错过了时机,真不知道下一次与你独处还是什么时候,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于我而言,都不如眼前的你更重要。”他顺畅地接下了唐姣要说的后半段,迟疑道,“这是《合欢宗修士的危机管控》第一百二十五页,第一段,第三排的内容,小师妹忽然背出这一段,着实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都是一本书上学的,破不了招啊!

  唐姣捂脸,尴尬得脚趾蜷缩,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徐沉云大约也意识到了,体贴地说道:“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不用!这里就是大师兄的卧房,于情于理,我也不应该赶大师兄走。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我不觉得师兄需要回避,何况我还有许多话想师兄你说呢。”

  唐姣赶紧挽回道。

  然后,她咬了咬牙,准备将符箓接起来。

  结果手还没触到符箓,那持续不断的闪烁终于停了下来。

  唐姣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看来他是等得不耐烦了,我等会儿再回——”

  话音未落,符箓又坚持不懈地闪了起来,像是非要她接不可了。

  唐姣:“”

  白清闲,你真的很闲。

  这下子是不得不接了。

  她抿了抿嘴唇,脸色不太好地当着徐沉云的面接起了符箓。

  一接起,就能听到那端呼啸的风声,似怒涛狂澜,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还有断断续续的求饶声,夹杂着痛苦的喘息,那人似乎正在被索命的阎罗追逐,跑得很吃力,即使隔着符箓,唐姣也能感受到那种呼吸困难、口中泛起血腥味的窒息感。

  她听到白清闲正在敬业地念台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似乎并没有发现她接起了符箓这件事。

  唐姣提醒道:“嘿,你符箓接通了。”

  徐沉云愣了一下。

  他是没想到唐姣要让他一起听。

  难不成,小师妹是故意这么做的吗?

  白清闲也愣了一下。

  他鼻腔中发出一声疑惑的“嗯?”然后就开始找符箓。

  动作之间,缠在手腕上的锁链不小心拽紧了,唐姣听到一声骨头碎裂的响,白清闲正在追杀的目标只听了半截狠话,就不幸被拧断了脖颈,连惨叫声都还没来得及发出。

  罪魁祸首倒吸一口冷气,小声念叨了一句:“糟了。”

  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毕竟对死人说话,死人又听不到。

  “姣姣,你竟然接了符箓?”白清闲很惊奇,一边处理地上残留的痕迹,一边说,“我试着联系你好多次了,你一直都没有回应,我还以为你是出什么事了,不过好在我勤勤恳恳,坚持不懈地在工作的途中寻求空闲时间联系你,如今终于和你联系上了。”

  得了吧。

  要是白清闲真有他说的那么急切,十天不联系,他早就该来合欢宗找她了。

  唐姣暗想,到底是专业杀手,非必要情况下他还是尽量避免在众人面前露脸的。

  “我没事,只是前段时间一直在修养,所以不知道你在联系我。”

  她稍微解释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徐沉云。

  徐沉云把白泽从床底下哄了出来,夹在腿间,正在看它脑袋顶的伤势。

  白清闲:“这样啊。”

  他顿了顿,又谨慎地问道:“你还在生气吗?”

  “我当时确实是有些不理智。”想到所谓的白月光事件,唐姣有些不自然,“你当时是在开玩笑,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玩笑,所以有点生气。不过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倒不如说,我还要对你说句不好意思,那时候的反应过于剧烈,大概吓到你了。”

  徐沉云闻言,轻抚白泽毛发的手稍作停顿。

  他很难想象唐姣会因为什么事情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符箓的那端是谁?朋友吗?又不太像,她的语气并不是很亲近。

  白清闲处理干净身上不幸溅到的血迹,起身抚平衣裳的皱褶,心情愉快。

  看来唐姣还不知道他不小心把她的白月光泄露给了别人的事情。

  “诶呀,只是一场小小的误会,如今知道你已经消气,我也安心了。”

  他说道:“毕竟,那天我总体而言还是过得很愉快的。”

  来了。唐姣心中警铃大作,直觉白清闲要说一些犯贱的话了。

  说实话,她现在非常想骂白清闲在她后颈上留下咬痕的那件事。

  ——不是说好了不做多余的事情吗?

  她想这么说,但是徐沉云就坐在她面前,她连那天的事情都不太想提。

  唐姣神经紧绷,等着白清闲的下一句话。

  果然,他将话题抛了过来:“你那日走得太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感觉如何。”

  唐姣说:“还行。”

  白清闲震惊:“只是还行?”

  唐姣改口:“不错。”

  白清闲不信:“你确定?”

  这就奇了怪了。

  白清闲抵住下颔,想。

  在他的预想中,唐姣一回药王谷,就该被那个清风阁的弟子瞧见他故意留的齿痕。

  怎么她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是没有发现?还是说——

  白清闲说:“你有没有觉得你迷迷糊糊的时候,后颈有点痛?”

  唐姣两眼一黑,心想你还好意思提这个啊!

  这时候,徐沉云已经被她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冒的奇怪答复引来了注意。

  她嘴唇翕动,慢慢地往外吐出音节:“没有,不知道,不了解,不清楚。”

  白清闲唔了一声,忽然问:“你身边有人?”

  唐姣顿时觉得冷汗直冒。

  她赶紧转移话题:“怎么这样问?”

  “你说话的方式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似的。”白清闲说,“等等,你刚才不会是在向我求救吧?我们约定一下,将危机程度分为五等,你现在是处于哪种程度?”

  唐姣说:“都不是!我现在在合欢宗,安全得很。”

  白清闲摊手:“好吧,我知道了,那你其实就是穿上衣服不认人了。”

  唐姣这下接不住话了。

  白清闲:“回答呢?”

  唐姣憋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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